微博@_泠紫雪_ 随时爬墙,谨慎关注。

【喻黄】杯弓

唔,写了篇带了点南疆和古风元素的蛇喻和狼崽天,给 @风应有语 写的一篇G文,谢谢风宝不嫌弃我!下课时得知可以发了,那我还不赶紧发上来给自己除个草……(废话写在后面了)


  黄少天从一场幻梦中醒来。

  南疆的夏夜一向不太幽暗,萤火照亮了凤尾竹和藤萝花,夜里有旅人还在赶路,在小道上车马都行不快,微凉的风敲响銮铃,叮叮当当的铃音一声比一声悠远,在花草香气中,被浸染了一点甜意。

  他们狼族天生喜欢高天孤月,他也不例外,在吊脚小楼中休息的时候故意开了一线窗扉,溶溶的月光攀上窗棂,漫进室内,照得地面上滟滟漾漾,如泛起了一片粼粼银海。

  但这却给了某些人一些机会。

  黄少天是被冰冷粘腻的触感逼醒的,一点腥气蔓延至鼻尖,这总让他想起在十万大山中那片盐海,山中的花鹿和矮脚马时不时会去湖畔饮水,鹿王的犄角比人类的刀剑还锋利。每当此时,狼族都会看好他们这些极其不听话的小狼崽子们,而小时候的他总爱避开鹿群偷偷去盐湖边捡石头。

  捡石头没事,但现在捡来的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黄少天黑着脸,将盘在身前的白蛇往旁一扯——但没扯动。

  那条白蛇看着倒不恐怖,只是极为反常:一般的凡蛇是无法闭眼的,而他正眯着眼,在黄少天身旁小憩。他只有手臂粗细,一身鳞甲晶莹温润,在月色中亮得几乎透明。白蛇趴在黄少天胸口,被小狼崽一扯后悠悠转醒,还未睁开眼睛,就先吐出一线蛇信子,在少年脖颈侧慢条斯理地舔了舔。

  “喻文州。”黄少天咬牙切齿,“下了吊脚楼后左转,那边有家中原人的药铺,十二个时辰都开着,你要是真的闲得慌,就把自己泡成酒!”

  白蛇懒洋洋地张开喙,仿佛在效仿打哈欠的人。他的眼帘上未带鳞甲,只是一层带着金铁光泽的灰白皮肤,而当他睁开眼后,露出的是一双红色的眼睛——更准确来说,那是艳至极点的红梅色,内里带了点锐利的光芒,古书中总爱将鸽血红的宝石形容为“光珠”,大抵便是如此。

  “说起来容易……你舍得?”喻文州的声音听起来沉闷发钝,嘲意却丝毫未减,他伏在黄少天身上,明明是冷的蛇身,却熨得小狼崽热了起来,身后起了一身薄薄的汗。

  黄少天终于忍无可忍了,翻身坐起来,将蜷在身上的蛇一把掀了下去!

  被挥开的银白色蛇身在空中顿了一霎,如水般流泻下的月光里,有人轻轻笑了一声,推开重云般的袖子,伸出手拉住黄少天的腕,他的手指极白,碰触到黄少天时还轻轻颤动了一下,就像盘绕上来的蛇尾。

  “孤坟中长睡百年的白蛇,你是真的很闲。”黄少天终于放弃了抵抗,坐在床沿翻了个白眼,喻文州身上那件衣服闪烁如夹了金线的云锦,在手中一握却又隐隐约约有点玉石般的质感,大概是仿的蛇鳞。

  但黄少天才不管他身上穿的是鳞片还是花裙子,打着哈欠将喻文州推出去一些,迷迷糊糊地问:“你就没什么必做之事吗?”

  “没有。”喻文州忍俊不禁地看向脑袋一沉一沉的黄少天,终是推推他,重新化回蛇身,迤逦游下床榻,盘到了一旁的竹架子上,白蛇的脊背上晕开了几笔水墨般的波纹,他合起血梅色的眼睛,在吊脚楼下传来的、潺潺的水声里看向睡着的小狼崽。

  果真还是只小狼崽,喻文州想。

  换算成人类的年纪,黄少天大概才十七八岁,连睡着时都微微张着嘴,他长着兽族人的小虎牙,性格却和羽族差不多,总爱收集那些叮叮当当的环佩小玩意儿。

  狼族可没这么喜欢琐碎的小首饰,他们总潜伏在夜色之中,一扑便是必杀,那些丁零当啷的东西会暴露所在的方位——但黄少天不在意,他总喜欢用些小东西装饰他的长剑,草编的蚂蚱、寺里的铜铃、小女孩卖的野花,走到哪里都招摇得很,恰似锦衣夜行。

  喻文州血红色的眼睛转了一转,落在了少年的耳上:人类总说双耳垂珠者,性格光风霁月,黄少天连耳朵都是肉乎乎的,两边耳珠上都缀了碧色的琉璃耳珰,在一边耳廓上还扣了个蛇形的白玉环。

  那就是他扣上去的,喻文州在一室沉默里歪了下脑袋,他们蛇灵在捕猎之前都会这样打量猎物,双方对峙时,谁的气势更弱,谁就输了阵。蛇族总会在对方露出怯意时一扑而上,死死咬住对方的脖颈。

  还未完全长成的小狼崽睡得很香,竹编草填的枕头被他踢到一边,黄少天甚至还打起了呼噜,喻文州无奈地摇头,在溪水流声里,慢悠悠地合起双眼。

  他确实无牵无挂——一条长眠于地底的白蛇而已,当他重新爬出地穴时,百年前的亲朋、挚友、甚至那些只有匆匆一面之缘的人类,全都归于尘土。

  时间是一匹谁都拉不住的奔马,再强大的妖物也无法逆势而存。

  除了这只小狼崽黄少天,他自己是没有愿望的,但黄少天有……最天然野性的小狼,却在行囊里放好了一卷又一卷的书,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教他读书认字的,小狼崽喜欢趴在溪流边蘸水写字,带着七分娟秀,三分则是条条框框根本容不下的狂气。

  南疆灵秀的山和水共同造出了黄少天,锐利且光彩,永不服拘束。

  他大概能猜得到这只小狼想做些什么,他伪造了身份文书,在行囊里藏好书和剑,甚至对着镜子练了小半个时辰如何笑起来才能藏起小虎牙……但他失败了,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带着那小虎牙继续前行。

  喻文州想了想,忽然觉得——他应该管黄少天,叫做故人。



  南疆的十万大山向来险恶,日光照不到山沟沟底,每逢月破大变时,山中还会扬起瘴气毒雾,而银蛇就长眠在十万大山的某一处。南疆向来没有什么剑仙斩蛇的神话,人们坚信万物都有灵,只需放任自然便好,只在某个时间节点带着象脚鼓上山,用彩衣和蝴蝶舞祭祀传说中的蛇神。

  黄少天是狼群中最桀骜不驯的小崽子,每逢瘴气漫天之时,总会不顾族中长辈的阻拦,偷偷溜出去——狼族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那些无意之间闯进十万大山的人们会在看不见天日的昏暗迷雾中一路走到死去,但黄少天一向是最不听话的小狼,心软得像块奶豆腐,瘴气来时跑得比谁都快,仗着自己的脚程,先带着那些迷路旅人出山,再溜回狼巢里。

  只是那天着实有些奇怪,雾气从山林里一点点漫了出来,跳祭蛇蝴蝶舞的姑娘还在忙着收拾象脚鼓,黄少天看着就着急,叼了角银铃就往外奔去。他跑得很快,银铃声随着小狼的脚步叮叮响成片,人们追着奔跑的小狼一路下山,穿过了满是瘴气的竹沟——然后黄少天叼着银铃翻了个大车,普通滚进了一处洞穴。

  没错,就是“滚”下去的,小狼落进洞穴时,还将自己盘成了个小小的圆球。

  长虫和南疆的各种动物们都喜欢打洞筑巢,化出原身的黄少天踩着簌簌抖落的石子往下滑,尖锐的狼爪难以扎进松软的土壁里。他慢悠悠叹了口气,在纷飞的灰尘里化回人身,少年狼崽子的肩膀已经显出一点宽的模样来,但腰线仍是一握微微向里弯折的弧度——然后黄少天再次愣住了.

  他发现自己被卡住了!

  他跌进的这片地底洞穴似乎被什么东西钻过,土壁上留着微微发亮的、已经干涸的某种水痕,黄少天只能艰难地伸出手,在土堆里轻轻一抹,他指尖搓落了一束带着磷光的飞粉,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着这荧荧的亮光,倒挺像萤火虫的尸骸。

  那点荧光似乎并不仅仅只是点亮了他身周的景致,还惊扰到了地底洞穴中的什么东西,大地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忽然颤了两下,黄少天保持着抬手的动作愣在原地,地底的风声显得沉闷且旷远,本牢牢困着他的土堆忽然松开了一线,仿佛被挣开的捕兽铁夹子。

  ……完了,又要滚下去了!黄少天在下坠前一刻绝望地想。

  他这回是直挺挺地下坠,落在了甬道尽头的方室内。正常人的骨骼根本无法承受这种高空坠落的重量,可狼身却不一样,黄少天在触地的瞬间利索地又打了个滚,卸掉了从天而降的冲劲。

  但这方石室实在太过逼仄了,正中的高台上还放着正圆形的石制容器,看起来就像是个带着盖的锅。黄少天在翻滚时又一头撞开了盖在最上方的那块石板,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滚了几圈,依稀之间还感觉到自己磕了个什么东西,他忙着伸手去捂自己的鼻子,狼吻在幽深的地底已经辨认不出更多味道了,石室中除了泥土的气息,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冰冷腥气。

  当他翻起身看了看时,才悚然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石锅——石制的圆形箱盖已经被他撞开一半,盖上镌着龙鳞般的纹路,如一朵绽放的花,涡旋般收束至最中心,而正中是个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动物的兽颅图案。箱盖旁还垂坠着已经锈蚀得响不了的小铃,在石板一角还能看见一点纸片样的碎屑和朱砂。

  狼族在化为人身时,夜视能力总会打点折扣,那点缀在他指尖的、正在微微发光的照明粉末撑不了太长时间,渐渐变暗,直至彻底消失。黄少天捂着半张脸,在黑暗里伸手摸索了片刻那一板箱盖,手指在正中的兽头图案上来回巡了几遍。他的动作很轻快,直到摸过一双相对的獠牙,摸到了异兽眉间和长舌上镌着的字。

  兽图的额上镌着中原的文字,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喻文州。

  而兽舌上那个字则更加弯弯曲曲,黄少天艰难地伸着手指反复确认了一下,那字本身亦长着獠牙,狰狞如令人为之避让的兽——奠!

  黄少天这才反应过来,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圆形的箱子!

  那就是一具被埋藏在地底,不知道安葬着什么的异形棺椁!

  但他从未见到如此诡异的棺椁,比起棺来说,倒更像是放着什么的一种容器……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他曾见过这种圆形的小金奁,南疆的蛊女们曾用绘着金色蝴蝶的漆奁来养蛊,她们托银匠打出特殊的小妆奁,摘掉三足,将蛇虫毒物都丢进其中,等他们厮杀殆尽,最后留下的就是万蛊之王。这门蛊术阴毒伤德,她们特意打造了指头大小的银色风笛缀在匣子边,所经之处总有轻微的哨声响起,提醒来往人记得避开。

  黄少天曾凑上去问那些如花枝般摇曳的蛊女们,她们腰间挂着的一个个小金奁里装的是什么,她们总是吃吃地笑,只肯告诉他这东西叫“蛊盘”。

  这派蛊女从不用“蛊盅”形容那些养蛊的小金奁,“盅”字在她们看来会困住那些千辛万苦养出来的虫蛊,她们往往是用“盘”,盘字,皿上有舟,只有船舶才能载着蛊毒去往他人之处。

  但在十万大山的某一处地底洞穴中,竟有如此大的一方“蛊盘”,黄少天捂着鼻子的手顿了一下,感觉刚刚一头撞到棺盖的劲力已经渐渐散开了。少年狼崽胆大包天,见到这么大一方圆形石棺,不退反进,脑袋一扬就往开了半边的石棺上看去。

  方才盘桓在鼻尖的酸涩一点点褪去,但在隐约中,有另一种莫名的感觉悄悄蔓延了上来,黄少天看向那一方石棺,忽然眼睛一眨,落下一滴泪来……真是太丢人了,狼族从来没有祖宗遗训提醒过撞到鼻子会流泪。

  在昏暗的洞穴中,一滴泪倏然落进半开的石棺中,黄少天往圆形的石棺里一探——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微微的萤绿色,但棺中实在太暗,什么都看不见。他沉吟了片刻,向着斜上方一摆尾,轻轻巧巧就化作了一匹小狼,打算钻进棺中看一眼。

  这具石棺已经埋在地底许久了,从土腐和水蚀程度来看,至少有百年有余,什么样的蛊虫会存活百年?就算是蛊王之王,在逝去如川的时间中也会渐渐死去,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水磨不去的。

  但是……黄少天吸了下鼻子,那被撞得头晕目眩的感觉一时难以平复,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撞到鼻子的泪应该不算泪吧?他恶狠狠地用爪子抹了把脸,在眼前乱晃如雨的小小金星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伸了过来。

  “你家长辈没有告诉过你吗,不要将眼泪滴进棺材里,那会让你的魂魄随亡者而去。”

  有人在一片昏暗的地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冰凉的手一点点扶上了他的颈侧,冷如初春时还未融化的冰,他的手腕,或者是“他”的手腕处还有细碎的小鳞甲,割得人有点生疼。泥土的味道被棺中卷出来的腥气压制住了,随着尘风扑面,有什么东西沙沙地从石棺中慢慢探了出来。

  黄少天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分毫——原来这不知道在地下埋藏了多久的石棺中,真的有一息尚存的生灵!

  黑暗中亮起微弱的萤火,在咫尺之外,坐了个俊秀斯文的年轻人,正托着腮,靠在被撞开的石棺壁边,投过来的眼神里带了些饶有兴致的味道。他看上去像是个文弱书生,执着舞俑灯盏的手修长漂亮,只在指端处带了点小小的茧。

  若要说古怪之处,大概就是他身上那件不染一点尘埃的、在流转的灯火里会现出琉璃般色泽的袍子。

  年轻人有鸦青色的眉睫与长发,同样在摇曳飞火中现出某种通透澄澈的光泽来。

  “……”一向能吃能睡、最能说话的黄少天忽然梗了一瞬,小狼的脸上还带着未擦干的水痕,幽幽亮着的眼睛如绿松石般。黄少天沉默了足足一刻,在这一刻内那位乌发白衣的年轻人就这么托着腮,坐在石棺中,笑吟吟地看他,指尖偶尔擦一擦,替他拂去脸上干了的水痕。

  良久后,黄少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算了,反正今天撞的鬼很多了,也不差你这一只,但我还是想问。”他的用词混乱且无序,仿佛在进行自我安慰,黄少天幽幽长出一口气,问,“……你是什么东西?”

  那位风姿飒然的俊逸年轻人在这种几乎接近于“狼狈”的对话中轻轻笑了起来,他随手将提着的舞俑铜灯往半开的石棺盖上一放——那舞俑灯的制式黄少天见过的,一般是用于陪葬或者祭祀,像这位毫无芥蒂的用法,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青年终于空出双手,黄少天这才发现他的眼睛是暗红色的,小狼崽警惕地往旁跳了一步,却发现面前的人只是抚上他弓下去的脊背,手法柔且温存,像南疆最好的蜡染坊姑娘们在轻轻搅动着白蜂蜡。

  “我竟有些想你。”那位长身玉立的青年抱着小狼站起身来,小狼脊背上短短的绒毛摸上去也丝滑如绸缎,像初生的春草,带着蓬勃如野火的热烈。

  他的话语很轻,如果不是在地底的洞穴之中,只要起了一阵风或者一声蝉鸣,就能将他带着缅怀和追忆的声音盖过去。

  黄少天在这位素不相识的人怀里挣了一下,他还记得不能用带着锋利的小爪子挠人,离这位青年近了,小狼扬起鼻尖试探了一下。他方才一路晕头转向,狼吻似乎已经失去了辨别气息的能力,但此时凑近一嗅,烦人的泥土腥气似乎忽然就被一扫而空,只留下流水与清泉的味道。

  最纯粹、最澄澈的某种气息,除了流水与清泉之外,还混杂了一点松烟墨的香气……黄少天眨了眨眼,这种墨香他再熟悉不过了,狼群中最爱看人类典籍的小狼崽经常把自己滚出一身这种味道。

  他忽然想起刚刚自己在棺盖上摸索出的三个中原字,那是前朝推行的书法字体,早在百年之前便没有人用了,新朝开立后,换了形制和钱币,连前朝用的书法字体都被隐秘地盖了起来。但这具石棺上却刻着这样的字……难道是前朝的人留下的姓名吗,还是这位神神秘秘的青年叫做喻文州?



  我后悔了。黄少天想——他不应该好奇的,一只小狼崽骨碌碌地滚进了十万大山的地底洞穴中,惊扰到的竟然是那只传闻里凶暴异常的万蛇之灵……这不,当了倒霉蛋了,被那条蛇灵缠上了!

  只是,喻文州看上去完全不如传说里那样狠戾……他温柔有礼到几乎有些客气,大多数时候都在榻上久久长眠着,相比于在传闻中那种足以搅动江海的龙蛇法身,更多时候他都会化成小银镯盘在黄少天的手腕上。

  小狼崽子再怎么千山独行,那腔血依旧是冷的,与蛇身贴在一起时感觉睡在了冰窟里,黄少天时常会边睡边滚向床边,喻文州悠悠化出尾巴将他往里带,小狼脊背上的绒毛在吊脚楼窗里漏进的一线风中簌簌抖了两下,如在原野上摇曳的绒花。

  黄少天睡的时候还不忘带着他的书卷,那些有些生僻的人类墨字和书笺散落在小狼的肚皮下,有几页还被他用爪子揉乱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匹小狼喜欢看人类书册,他们狼族啸月而生,只要会捕猎就足够了,至于遥远的凌烟阁、万户侯,这些都太过遥远了,就算学了再多经史子集又能怎样呢?狼群总不能真的带着身份文书走上科举之路。

  喻文州将被黄少天压在身下的、揉皱了的书页一点点抽了出来,他的神色肃穆且认真,看上去在做一件重要的事……而本朝常用的松烟墨里只有草木燃尽的气味,闻上去与那些娟秀的字、连篇的丽辞很般配,与前朝刻碑的用墨下笔完全不一样吊脚楼里不伦不类地染着中原的香,这只生在南疆的小狼似乎有意在学着中原人的打扮和礼制,喻文州坐在黄少天身边怔怔出神。他听着轻轻“毕剥”响了一声的火,伸出的指在床沿敲了敲,红梅色的眼睛与鸦青的发都垂得很低,那身带着玉石光泽的袍子流水般倾泻了下来,像某种伸手都抓不住的、如飞羽般一吹就散的回忆。

  黄少天啊黄少天,前生读了万卷书,做了个书剑双绝的游侠儿,到头来还不是转世成了……嗯,喻文州歪着头想了想,觉得他不能将骁勇的“狼”形容为憨态可掬的金毛狮子小犬。

  姑且还算是狼吧,南疆灵山秀水养出来的小狼。

  炉中打成篆的香仍在慢慢地燃,沉水香的味道与窗外花草的清气混在一起,显得格外馥郁,夏夜里銮铃声依旧在响,喻文州伸手掖了一下黄少天踢到一边的被角——那已经被他抛在脑后的、遗忘已久的某种钝痛和血色忽然就漫了上来。

  他今生与黄少天相见时总带着光艳照人的外表,带着仙灵的银蛇是最喜干净的,但在百年之前,那条小蛇与意气风发的少年游侠儿初初照面时可不是这样的……喻文州沉吟了片刻,只觉得当年他那副惨状,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初初照面”。

  前朝人好杀伐,多征战,性喜刻碑划疆域,而与现在用的墨不一样,他们笃信兽血中带着能震慑魂灵的力量,于是以兽血入墨,绘于碑上,那些枉死的野兽们的血会渗进石缝中,削去三尺还能见血。

  喻文州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银蛇的手指格外长且纤细,但在拥有“人形”之前,他还只是一道空洞的、没有真正躯体的蛇灵。

  是蛇灵,而并不是一条银蛇。

  他是南疆所有死去的蛇的化身,人们将各种蛇放在养蛊的石奁里,互相搏杀到最后,就诞生了他这样的怪物,而放干筋疲力尽的蛇王之血,就能养出最好的墨来,足以透到石碑的另一端。

  最毒的血墨写出长且文气四溢的诗篇,而死去的身躯无法承载飘摇的蛇灵,于是灵蛇便栖息在了碑旁的小葫芦里,一睡就是好久——直到游侠儿乘着马踏过淙淙流动的溪水,闯破南疆的瘴气与迷雾,一脚踹翻了那用蛇血写就的石碑。

  “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才会信这种无稽之谈。”黄少天甚至俯下身来,用小匕首沿着弯弯曲曲的字抠了一圈,将干涸的血墨都剔得干干净净。那些如脉般深深陷进石头纹理中的血是除不掉了,黄少天皱着眉看着用血写出的颂赞,反手将带着血沫的匕首在溪水中扬了扬,顺便就摘了最低那根树枝上挂着的小葫芦。

  少年游侠儿腰间挂了很多东西,有叮叮当当的小铃铛、不知道从何处采来的细碎野花、甚至还有一小截看上去像是指骨样子的饰品,穿了个小孔挂在最靠近身前的地方,而此时装着蛇灵的小葫芦被他挂在指骨旁,温温润润的玉光眨眼间便笼住了那枚小葫芦。

  南疆这里被炼化成蛊毒的万物都没有终焉,哪怕承载万蛊的小妆奁被叫做“蛊盘”,那盘上悬着的舟字不知是在渡谁……但昏昏沉沉的蛇灵在小葫芦里睁开双眼,耳畔是摇晃的银铃声,少年折了一枝春花,骑在马上,踏过千山万水,不知从何方飞来带着翠羽的林鸟,停在黄少天的肩上。

  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很清很亮,像是在吟一场听不完的诗篇。

  在偶尔响起的叶笛声尾,他带着笑在唱。

  “且纵琴与剑,且放诗与花,莫笑无归处,天涯好还家。”

  银铃轻轻叮叮,似乎如远方奔来的流水,将蛇灵记忆中未褪的血腥一点点洗去。

  那位满腹诗书的少年游侠看多了以血入墨的暴戾行为,在一次又一次良久无言里寻了一处断崖便埋好书卷和腰间叮叮当当的东西,半醒的蛇灵在少年合上土堆前抬眼看了片刻——在一线天光中,那节如玉般的指骨已经失去了所有光芒,少年游侠不知从哪里拾到了这一节佛骨,而慈悲之气恰好将喻文州骨中的血色涤荡了个干干净净。

  谁将渡河,他将渡河。

  黄少天将他的书卷与野花小铃铛都留在了他身边,潇洒倜傥的少年游侠怎会知道小葫芦里潜睡着汲尽灵气的万蛇之灵。他只是坐在半开的小土堆边,用随身带的砥石,最后磨了一次剑。

  “我觉得这样不对,所以我……”黄少天磨着剑时还在喃喃自语,他带着一点暴躁,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应该顺应天下大势才对,文是在兴邦年代的定国之策,而在战祸四起、流火纷飞时,如果只能捉住一样东西,那就捉住这剑吧。”

  他的手指挨个摩挲过小铃铛、野花束,最终落到装着灵蛇魂魄的小葫芦上。小游侠在扬起最后一抔土前,依稀还在轻声地笑——他说的是“再见”,仿佛是在和那些藏着过去回忆的、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很累赘的小东西们告别。

  什么是修行?

  是沐昼夜风雨,历经天下事,抽身向战祸,即使触尽山峦也要一意孤行到底。

  黄少天将去哪里,百年前的喻文州也并不知道,佛骨温温润润的气泽将他的神魄养得很好,而安详的尽头就是长眠,长眠之后,就是彻底的苏生。被藏在小葫芦中的蛇灵将在彻底苏醒后魂归埋骨之地……纵使他们已经没有了尸骨。

  喻文州再度从一池血与灰中醒来,那从更远的时代里传下来的石奁中放满了牲祀的祭品,他在无边黑暗里,循着洞穴口传来的声音望去——百年后的南疆似乎换了一片天地,有人在山脚的洞口悠哉游哉地敲响象脚鼓,人们总会惧怕那些枉死的蛊蛇,将尸骸们都藏进石棺、埋在地下。

  直到黄少天再度从天而降,小狼崽撞翻了遮在他眼前的棺盖,为他重新掀开了一线天,那一滴泪落进石缝中。山中的老人们总说不能将泪落在灵柩中,否则就会与死者被冥冥命运捆在一起,但……喻文州想,他和黄少天似乎从很早就开始被“捆绑”在一起了。

  这一世的小狼崽依旧是族群中的异类,或许是因为前世的少年游侠弃卷拾剑,这一世的小狼便格外爱看那些被狼族弃之如敝履的书卷,黄少天还是有着同样敏锐却柔软多情的心——既然如此,那他就陪着黄少天再去看看,看看那些年未曾瞧过的星辰与风月,看看南疆一簇又一簇的藤萝花,北地大片厚重如堆沙般的、暗黄色的雪。

  如若这是一场久别重逢,那就让这出久别重逢看不见终点。



写在最后的话

本次写起来有些紧张,毛茸茸的狼和带着鳞甲的银蛇都是我想好好处理的点,因为坚涩与柔软恰好是一对反义词,但偏又在某种程度上是相辅相生的,这次的喻黄似乎超出了以往我的某种“理解”。

我想要写一个古风,但又不是很标准的古风,所以就把落脚点放在了南疆,结合民间的传闻编撰了一些小故事,看起来可能会和以往的风格不太一样,希望大家多多包容w。

文题“杯弓”自然是对应着后半截“蛇影”,蛇影自然是百年中的某种执念,也是从第一行就开始笼罩在这个故事上方的影子。最开始,其实我是从“银钩铁划”与“蛇”的关联里得到了一些灵感,但如果再按照自己的进度慢悠悠铺下去会显得有些乏味,所以还是取了现在的发展。

那么最后就让我再唱一遍黄少天在文中的那首歌吧,祝看到这里的你一切都好。

“且纵琴与剑,且放诗与花,莫笑无归处,天涯好还家。”

评论(15)
热度(164)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燕歌行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