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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丸郎

原先这文雏形是一篇被拖到已经窗了的合志,实在舍不得,拿出来吹吹大纲的灰,感慨一下终于又能酣畅淋漓地写我流喻黄了,虽然有些地方处理看着不是太舒服,有些还有仓促一笔带过的地方,但是最后还是越写越开心的。我着实不太擅长刀,整篇有点太压了,没刀起来,先自罚三杯。先到这里,想到什么写的感受再补,打了一下午游戏再狂肝了一晚上稿,我实在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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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京城夜深,最近天色不太好,数月未曾有雨,可悬在京城上的云层厚且密集,堆叠在一起遮蔽了星辉月光,铁灰色的云层在玄穹中铺展开去,抬眼一看,便像一道未打亮的刀锋,京城多悬璎珞灯,夜灯下佩长长流苏,可满城汩汩流动的溶溶光芒也未能挡下头顶径直压下的煞气。

  地面上热得有些发烫,着脚时甚至有滚滚气浪涌将上来,直燎人面,打更的人都在间隙放下梆子,脱了鞋坐在茶摊上,小口嘬着一盏茶,他腰间插了水烟筒,可这天着实太热,他并不打算摘下来凑到唇边。夜色渐深,京城尤热,人们不愿意出来,大街上便一点点寂了下去,开茶铺的茶博士也没了生意,索性搬了小马扎坐在打更人身边,抽了他腰间的水烟筒眯着眼睛看,数息后将水烟筒笑着往茶桌上“啪”地一拍,道:“这烟筒上倒是刻了个好兆头,马上封侯。”

  “我呸。”打更人顺手将残茶往手掌上一倒,抹了把脸,慢吞吞地将水烟筒重新别回腰间,拎了梆子起身,压低了声音,“现在封侯不封侯,得看……”他想了想,不好说出剩下的话来,只伸出十指,然后屈起右边拇指,对茶博士摆了摆手,眉眼显得有些滑稽,“这位大人的意思。”

  可茶博士却没有在看他。

  茶摊招摇的大旗旁,也随了京城老风俗,悬了一盏璎珞灯,方才还亮着,此时却已经熄了。二人凑上前去看,长街上一片昏暗,打更人晃亮了火折子,隔着镂空的灯身望去,只见灯芯被人从中挑成了几缕,软踏踏地浸在火油中,灯身内一角有什么东西被火折子照着亮了亮,逼近一看才发现是几根银针。

  身后忽然又起了风,有清朗朗的少年声音响起,长街两侧房上瓦片像是被人连踩,刷刷沙沙连珠而响,二人正欲转过头去,那少年声音又近了一些,笑意盈盈,说的话却是阴恻恻的:“杀人呢,别看。”

  茶博士掏了掏耳朵,似乎还听不出什么异常的意味来,可那打更人浑身颤了颤,几乎便要扶不住身旁茶博士的肩膀,手中梆子抖得哐哐响,他面色黝黑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嘴唇却吓得发白:“探,探丸郎!”(注1)

  “真聪明啊,不过还是早些回去吧。”人影一晃,已经绕到了他们面前——那是个身形颀长的少年,单手捞起茶摊上一壶茶嗅了嗅,他带了个古怪的银质面具,遮去了半张脸,轮廓还未完全长开,唇线薄且锋利,此时正微微掖起,一双眸子似笑非笑盯着两人。他腰间束了一条艳红色的锦带,佩了把长刀,前窄后宽,刀身有弧,柄上裹了鲛鱼皮,单指弹弹清音入云。

  可他没什么别的意思,正像他在大街上一时兴起随手拿杯茶来喝一样,弹弹刀就只是弹弹刀而已,弹罢转身退离。他袖口拿一截短帛带束住了,勾勒出一点腕骨的轮廓来,抬起手向天上密布的重云指了指,也不知在和谁说话:“且散吧,儿郎们。”

  长街上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有血腥味自风中一点点散了开来,二人惊得缩在墙根之下,打更人的梆子已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汗津津的手只能握住短褐的衣角。方才喝茶的少年已不知道去了哪里,街角暗处有人群慢慢涌动,皆着白衣,腰间束红黑锦带, 仿佛飘忽无踪的鬼魅。

  长街最末端那座府邸的璎珞灯早已暗了下去,可人群来来往往的,似乎都没有发现,又过了片刻,有人跌跌撞撞地从那座宅子中撞了出来,抱着门口的石狮子高声惨叫,身后房门虚掩着,长阶上有鲜血随着他的脚步被带了出来,与门上铜钉旁的朱红色融在一起。打更人哆嗦着手去怀里掏火折子,可怎么都摸不出东西来,好容易掏出了东西,一阵风过,唰地便落在了地上。

  有人站在他们面前,轻轻叹着气。

  那是个穿黑衣的青年,脸色有些苍白,长发由玉冠束得端端正正的,衣上不留纹饰,素得让人觉得刺目,只在袍袖边缘滚了一圈银边,身后三步开外跟了个皂衣书童,晚上分明没有灼热逼人的日光,也不曾下雨,可那书童却单手搂了把长柄伞,在自己怀里不断翻找着什么。

  那青年站在逼仄墙角之外,他一路行来的地上星星点点溅落了血迹,可他穿着黑衣,一时也看不清楚到底是哪受了伤。他微微前倾,伸出手叩了叩打更人脸侧的砖墙,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带着点药香。他慢慢看向自己收拢的手指,话头却对的是地上两人,语速极慢,不生波澜:“这不是你们该看到的事。”

  别说此等场景了,寻常人连“探丸郎”们都看不见的。

  这世道一向浑浊,古往今来权力如大索,百官在一头,掌权的皇帝在另一头,牵拉掣肘,上可治罪,下可谏言,一不小心都担了千古骂名,彼此都拿对方没有办法。(注2)可今朝不一样,前任帝王生性顽劣,将小太子交付给大监看管,而后乱服金丹一命呜呼,小太子在混乱中继位登基,帝后薨得早,年轻的帝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监得以平步青云,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

  古今皆有二怕,一怕外戚乱权,二怕内监干政,这大太监九千岁年事已高,位极人臣,生平所图唯“钱财”耳,将朝内各官明码标价,结党营私,打压异己,吞国库钱粮中饱私囊。帝王聪明归聪明,可不知怎的就好上了修道一说,每日祭天打坐不思正事,任庭前风浪滔天,参上来的折子堆得老高,也只当没看见。

  史书上不是没有先例,能拥心术的人都不是草包,群臣在阶下斗来争去,掌中握着的都是那把帝王刀,御史台文官参大监买卖官位,可始终拿不出证据来。古有孟尝君纳门客三千,九千岁手下笼络了一帮江湖人士,将宫禁围得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一年以后,京都多了一支“探丸郎”,专杀九千岁手下贪官污吏,每逢大事需要出动前,都会立一大匣子由游侠儿们自行抽取,抽到红丸者杀武官,抽到黑丸者杀文官,抽到白丸者负责为死去的同伴办丧事。少年们身怀绝技,敢于锦衣夜行,可白日里各自身份不同,有时照面难免尴尬,故作为探丸郎夜行时常身着白衣,腰间束红黑二色的锦带,以各色面具覆脸,齿间藏匿会让人面目扭曲无法辨认的毒药。

  可怪就怪在这些人来来回回摸尽了赤丸和黑丸,都没能摸到那颗掌管丧事的白丸,少年郎们心性洒脱,只道是白丸遗失在外,再想想办丧这差事晦气又没意思,学了一身屠龙技,自然是要交付在滚滚红尘之中,每次都嘻嘻哈哈地揭过了这一茬。

  前几日科举殿试方毕,新任状元郎向九千岁买官,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设宴于御赐府邸中,新状元郎与九千岁手下账房大先生交好,那先生随身携带买官账本,平日里只顾躲在宫禁中,探丸郎们难以潜入,可静待兔子出洞和打草惊蛇毕竟是两码事——

  所以今夜天黑,云厚且有煞气,正宜杀人,往日探丸郎只在三更时刻潜入奸恶宅中,最多不过四五人,常被护院窥个正着,从未有过如此声势浩大的行动,

  谁都没有想到。

  包括喻文州都没有想到。

  黑衣青年回首看向寂静下来的长街,街上一盏盏璎珞灯都灭了,暗得有些瘆人,状元府门口石狮子中钻出了翠绿眸子的黑猫,叫声如婴儿啼哭。他招招手,身后搂着长柄伞的卢瀚文晃亮了火折,在墙上照了照,石砖仿佛被人蹬过,只留了个半掌大的印子,喻文州轻声叹了口气:“是他。”

  少年书童单手持着火折,将伞夹在腋下,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包来,翻了半天也翻不出什么,索性往地上一铺,方想蹲下身去,却被身旁喻文州一把扯住,摇头道:“不用找了。”他的声音似乎永远这么波澜不惊,带着温润的笑意,“这不是还没死吗。”

  他胸前衣襟似乎被什么打湿,有一股泛着血味的潮气氤氲在咫尺间,可黑衣青年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微微倾身过去,接过了卢瀚文一直抱着的那把伞,那伞柄较常物大了一些,伞面极大,张开时甚至能庇住两三个人。

  但那不是叶修那把刀枪不入的千机伞,更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那就是一把普通的伞。

  一把普通的伞,是挡不住黄少天握着的东瀛刀的。

  想来也算是冥冥中某种缘分作祟,状元郎好晋风,庭中仿效晋时流觞曲水,围着小泉假山团团摆开宴席,方才那么多探丸郎伏在府邸檐上,只听一声鸽哨,从四方齐齐抽刀而来。偏生是他喻文州迎上了黄少天的那一把,也亏得是他与少年剑圣在蓝雨习武时朝夕相伴,对彼此招式都颇为熟稔,东瀛刀堪堪抵在心口时他百忙间出手,在刀背上一弹指,阻了阻势头。

  探丸郎出手一向快,一击不中立即后退,可黄少天不退,他一弹刀之下面前人豁然抬头,握刀的五指在弹剑震颤中猝地松开,他反应奇快,换了一掌在刀柄尾端一拍。东瀛刀擅斩活物,入肉时只一声轻嚓,黄少天点点刀柄,反手一抽,将刀尖血在腰间艳红色锦带上一拭,隔着银色面具冷冷看他,锐利的唇线扬了起来:“投了九千岁,倒是没有落下蓝雨教你的功夫。”

  他在讥诮,喻文州却在看他,探丸郎们悉数撤走,墙檐上传来数声像是在催促的鸽哨,黑衣青年皱起了眉,低低斥道:“锦衣卫指挥使黄少天,你带着人在胡闹什么?”

  “当啷”一声,黄少天收刀入鞘,阴阳怪气地耸了耸肩:“你还摆什么师兄架子?”他随手将刀鞘在他面前晃了晃,“看到了没,那日你收了我的冰雨,我换一柄杀人如麻的东瀛刀,照样能召起探丸郎来。”

  他其实一点都不诧异,黄少天这种烈火性格是拦不住的,越要阻拦越会爆出火星子来,就算是他喻文州,就算是赌上他们的所有时光,也只不过能暂延片刻。黑衣青年撑着白色油纸伞行于长街之上,卢瀚文手忙脚乱地往怀里塞着纸包,手中捏了好几种金疮药,在喻文州身旁上蹿下跳,可那人就是不接,喻文州向来不出重言,可今夜也不知在和谁赌气,襟上血干得透了,也未想过看上一看,卢瀚文每每凑上前来,他都只挥挥手赶他下去。

  几个路口之外的阴影中停着辆马车,京城内本有宵禁,可喻文州是九千岁有意招揽却始终未曾招揽到的人,自是可以将这一切规矩踩在脚底。黑衣青年收了伞,掀开马车帘子坐了上去,一柄长伞收拢横在膝上,他一直端端正正束着发的玉冠有些松了,他只往后靠了靠,吩咐一脸焦灼的卢瀚文:“不妨事,我且小睡一觉,到了再喊我。”

  他想了想,终是抬手抚了抚卢瀚文的额际,眼底有清浅的笑意:“当年蓝雨众人下山匡扶世道,最后你师兄们都跟着少天去了锦衣卫,你不明不白地跟着我,白受了不少无端指责。”他慢慢道,“今夜以后,什么都不会有了。”



下.

  黄少天有个习惯,一个老被徐景熙嗤之以鼻的习惯。

  他在蓝雨和魏琛习武时老缠着喻文州,那人清贵端正,浑身上下连根头发丝都不带乱的,可黄少天正相反,十七八岁时掏鸟窝、追岩羊、摘芦苇,什么浑事儿都做,别说是人了,就连他那柄剑都经常脏兮兮的。彼时郑轩徐景熙宋晓几人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黄少天见喻文州前蹲在河边洗剑洗脸,那是能把武学天才、少年剑圣踹进河里灌水的唯一机会。

  ……所以黄少天和喻文州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局面的,他们几人着实不懂。

  郑轩攥着酒囊,将脸上面具随意摘下来往怀中一塞,用手肘捅了捅身旁宋晓,愁眉苦脸地比着口型:“你说点什么?”

  宋晓看着在天井旁打水洗了一晚上东瀛刀的黄少天,猛地摇摇头,咕嘟嘟灌下一口酒去,抹了抹嘴角,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谁敢触他的霉头,你敢吗?”

  房里徐景熙在翻箱倒柜找着什么,半晌后拎着一只油纸包好的烧鸡走出来,站在门槛里探头打量了这一左一右站在门外的宋晓郑轩二人片刻,怔怔道:“你们怎么愁眉苦脸的,今晚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郑轩翻着白眼,比了个“九”的手势道,“今晚那人怕是睡不了安稳觉了。”

  徐景熙正撕下烧鸡的一条腿来,闻言顿了手,皱眉反问:“为什么,我们没有在那管账的身上搜到买官的账本啊……”他想了片刻,撕开了半边鸡递过去给他二人,喃喃道,“真是奇了怪了,我之前亲眼看到他带着账本从宫里出来,才透了风气给黄少的,按说探丸郎都是自己人,知根知底的,没有黄少的命令谁会乱拿东西?”

  徐景熙递过去的半只烧鸡没有人接,宋晓郑轩,包括在天井旁的黄少天都猛地抬头,向他看了过来,他嚼着烧鸡的动作忽然凝住了——探丸郎内武艺数他们几个最超群,自是没有人能瞒过他们的眼睛去拿账册,可除了他们呢?

  还有喻文州。

  “探丸郎并不全是自己人。”一直在打水浣刀的黄少天忽然出声了,他年少时话最多,经年风霜淘洗,或多或少,也磨平了些许棱角,也折了原先飞扬的锐气,可此时字字句句间都压着一股邪气,“我知道的。”

  他低下眼去,握紧了刀柄,鲛皮上微微粗粝的质感刺得他掌心有些生疼,他琥珀色的眸子暗淡了下去:“我都知道的,这几年我们光顾着壮大,鲜少盘查底细,最早开始我让你们戴面具就是为了防止这麻烦……”

  徐景熙正在啃烧鸡,他的面具斜斜搭在额上,闻言用油腻腻的手指点点,眨了眨眼,一旁一直懒懒散散斜靠在廊下的郑轩忽然挺起腰来,与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宋晓没有太多心思,皱着眉长身站起来:“你我他都有面具,喻师兄他没有啊。”

  几年前他们携剑出蓝雨,与更早离开山门的喻文州失了联系,彼时黄少天尚有一腔不怕天不怕地的锐气,持剑直奔宫禁去了。那夜暴雨如注,庭中风起,檐下铁马叩叩相互交击,院中缸里红鲤跃出水面,他们抱着剑在庭里等了黄少天一个时辰,剑圣回来了,可那把剑却没有回来。

  再追问起,黄少天只冷冷皱着眉道:“叛徒。”

  他似乎不想过多评价这件事,“叛徒”二字只说了一遍,之后再也没有提过,郑轩徐景熙宋晓三人再也没有见过喻文州,只能依着黄少天所言创“探丸郎”,却只立不管,每次刺杀后由儿郎们自己将抽到的签放回,没了白丸就没了白丸,做他们这行的人,早把身后事也一起豁出去了。

  九千岁党羽无数,爪牙不知不觉间渗进了探丸郎里,他们是知道的,可从来没有注意过,可今日不同,他们探丸郎没有搜到账本,下人们没有接触之机,嫌疑自然落到了唯一从状元府里出来的喻文州头上。

  三人静静看向天井边的那人,郑轩身后摸了摸腰后缀着的弓弩,被徐景熙抬手轻轻按住,对他拧着眉做出一系列古怪扭曲的动作来,他怔了一息,正想问些什么,不远处黄少天衣摆轻动,簌簌站起身来。

  还未完全褪去稚气的少年剑圣握着邪气毕露的东瀛刀,刀脊上有一弯暗红色血槽,月色一映汩汩流动,照亮他凛冽的眉眼,他还未摘去腰间束着的艳色锦带,信手将刀当啷一声归鞘,负在背上,随意对三人挥了挥手:“我去一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回来便好……”他顿了顿,慢悠悠地抬头看向一轮明月,道,“回不来的话,就算了。”

  喻文州比他们先一年下山匡扶正道,半途断了讯息,那夜雨大风急,他携“冰雨”直扑宫禁,却在宫门外被一年未见的喻文州拦住。“蓝雨”中要数喻文州最懂他,他也从未防备过那人,长剑带风穿过庭中剑气倒卷起的花枝细叶,猝不及防被喻文州横来一指点在锋上,他下意识脱手松开长剑,那人顺势一捞,将魏琛赠予他的剑径直躲了去。

  他向后退开一步,这才看到握着冰雨站在他面前两步开外的喻文州,那人在门中总着白衣,一根木簪便能绾起发来,君子端方温文尔雅。他微微皱眉,只觉得面前一身黑的喻文州看上去有些诡异,挪开了眼神看向他处,平平伸出手去,一抹脸面溅上的水珠,挑着眉看向喻文州:“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静静抬眸看他,神情冷峭,垂下长剑去,雨丝水珠顺着冰雨剑身滴滴往下,喻文州摇摇头,慢声道:“是你不应该来这里。”

  “你什么意思?”黄少天挑起眉问他,一言出口却又不想问了。

  “我的意思是……”喻文州悄无声息地启唇,仿佛叹出了悠长的一口气,“你不该下山,不该入世,不该插手九千岁的事。”

  “你在帮助九千岁?”少年黄少天眉心蹙起,他已经没有剑了,却虚虚一握,拢上腰间佩着的剑鞘,手指一钩,将连着剑鞘的丝绦扯断,在手上掂了掂,他似乎不敢置信,又重复问了一遍,“你真的在……”

  四面传来唿哨声,喻文州黑色广袖被风扬动,他不想再看黄少天,只淡淡转开眼去,他似乎感觉身后人不太像走,才堪堪转了个身,又回过头来打量黄少天,三分讥诮:“回去吧。”他垂下眸去,朦胧烟水被大好山峦遮了一半走,却仍能漏出点风光春色来,可睫一颤,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一字一字,从齿间挤将出来,“没有剑,剑圣应该也能安分一些吧?”

  “呵。”黄少天挑着眼尾冷淡地笑,他反手将剑鞘往地上一掷,拂袖而起,只留给喻文州一个背影,他摆了摆手,仿佛在掩饰什么情绪,“你稀罕这冰雨,连鞘一起给你,他日我必将讨回。”他少年心性,情绪变得快,眨眼间便没有了方才的纠结压抑,反是扬起眉来笑,轻轻吐字道,“叛徒。”

  往事的尘埃骤然扬起,黄少天抬指点上眉心,借指尖清凉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弯起唇角,将东瀛刀束在背上,十指交握,在空中一舒指节,噼啪一阵响。他抬头看了看天,今夜不似几年前那样下着骤雨,空气干涩燥热,握刀的手难以出汗。他拍了拍脸侧,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一拍之下才忽然发现方才那银面具不知道扔去哪了——那就罢了,这趟剑出,也未必有回,那就让帝都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剑吧。

  他不知道喻文州在想什么,荣华功名,以他的才学,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他只知道九千岁账簿失落,不在他们探丸郎身上,便在喻文州那,不论真假,今夜所有刀剑都将对向他。出了这门,生死不论,他这一生为天下执剑,为山门执剑,最终落到心中,说句真话,也不过为一人执剑。

  他斩杀贪官污吏从未手软过,可当探丸郎被九千岁所用,正不似正,义之刀举向故人时,他只有一人一剑挡千万,使他周全。

  先护下他,再问问他。


  喻文州的马车在小半个时辰后停在了大道上,夜已经深了,本该走在这条街上的打更人也不知去向何处,垂在各家檐角下的璎珞灯灯油将尽,亮着微弱的光芒。卢瀚文打着瞌睡,布包着的马蹄踩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踢踏声,他揉了揉眼睛直起腰来,沿着长街看向尽头——尽头伫立着宫门。

  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璎珞灯被风晃得将将要熄灭,明灭火光侧里现出些鬼魅般的身影来,卢瀚文身子一僵,侧过身探进马车里,小声唤醒喻文州。他只喊了一声,那人便睁开眼来,满眼清明神色,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小憩过,喻文州缓缓坐起来,将有些松开的发用玉冠重新束上,墨衣公子低下眼看了看一直横在膝上的纸伞,神情忽然有些恍惚,半晌后慢慢执起伞,将伞柄递到唇边,轻轻一吻。

  一吻后,他一直紧锁的眉倏然松开了,将纸伞往卢瀚文怀里一放,掀帘而出,回首低声嘱咐:“记得给他。”

  明明刚才方中了一记东瀛刀,那东西刀身有血槽,随便刺上一记都不是说笑的,可他掀帘、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动作依然如初,卢瀚文怔了片刻,又开始低头找药,可面前风声涌动,喻文州已经走出很远,少年书童坐于马车前,抱着伞怔怔发呆。

  “不请自来,想必非友是敌。”黑袍青年立于长街上,骈指向襟口一挥,喻文州自入世起只做文士,从不与人死斗,此时却忽然掀开了困顿倦怠的面目,露出狰狞爪牙来,他什么都不带,只向前轻踏一步。

  没有骤起的大风,重云密布之下,却像生起了道葳蕤春光。他眨眼间便落在了三丈开外,弯下腰拈起白日卖花女郎遗在地上的一株未放的莲,在掌中轻轻转动着,仿佛在和那些黑影说话,又似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账簿在我这,各地官员的死谏信也在我这,除此之外,那些他们最怕的东西都在我这里。”

  他咬字温软,就像平日里与人说话也从不抢白:“我要把这东西直接送进圣上寝殿中,你们说,先倒霉的是半夜擅闯寝宫的我,还是罪证确凿让人难以安睡的九千岁?”

  罡风吹得满街璎珞灯尽灭,那些隐在灯火后的黑影现出身形来,空中唰唰连珠作响,方才还脸色苍白气息奄奄的喻文州一支菡萏看尽,转过手去,一枝花在他掌中生成剑气,平地起蛟龙,生生绞碎四面而来的暗器。

  他踏出一步,身影一晃,又落在了三丈之外,千万人亦往矣,他单薄的黑袍被血色浸透,青年文士直往前行,将手中莲花随手一抛,噗地径直扎进脚旁尘埃里,他扬起单手,曼声长吟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歌谣:“天地如锅镬,长夜似冷铁……”(注3)

  面前是宫禁,是叵测的未来,是难以揣测的君意。


  黄少天在哪里,他在卢瀚文面前,小书童熬不得夜,困得直打瞌睡,却牢牢抱着手中那柄油纸伞,黄少天东瀛刀已经出鞘了,血槽上有殷红痕迹还未拭去,他一手拎起卢瀚文的耳朵,伸长手臂,将他往马车里一塞,想了想又拉出来大声问:“你喻师兄呢?”

  “喻师兄……”卢瀚文揉了揉眼,忽然抱着伞跳下马车,拽着黄少天的裤边不撒手,指了指身后长街,“去那了……”

  黄少天眯眼望去,街道两旁的灯都灭了,喻文州黑衣黑发,行得又快,他二人已找不见那人踪影了,有步声从八方而来,他四下一顾,将腰间束好的锦带正了正,食指轻轻摩挲过东瀛刀刃——这本不是他的刀剑,但“冰雨”被喻文州缴了,再邪的刀也得用,这东西锐利得很,斩活物最是好用,可一路杀过来他碰过不少九千岁鹰犬手中兵刃,这东瀛刀早已卷了刃了,再砍不了几下就是一团废铁。

  被他一臂抱上肩头坐得稳稳当当的卢瀚文忽然拍了拍他,双手在空中一扬,黄少天一手扶着小书童,一手执刀,无暇顾及从高空中被卢瀚文狠狠砸下的那柄纸伞。四周空气寂了一瞬,卢瀚文从他的肩头跳下来,拨开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的伞柄,用作制成伞柄的那截乌木本是中空的,里面藏着一把剑。

  一把以纤细、锐利成名江湖的冰雨。

  卢瀚文松了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抽开他掌中的东瀛刀,将冰雨重新放在黄少天手中,他皱着眉想了想,在已经卷刃的刀上又补踩了一脚,抬起头看向黄少天:“喻师兄说,这刀煞气重,久握难成大事,今日还黄师兄冰雨,愿您此去前途有繁花锦绣,其他的,他来除。”

  黄少天手指动了动,每每碰到冰雨剑柄时便如碰到炽热火焰般,猛地缩了回去,他拇指一抬,将长剑推出鞘来,青锋蕴光,照的人眉目生寒,冰雨就像那日从他手中离去一样,从未生锈,甚至光芒更甚。四周声音在他冰雨出鞘时一滞,他低下身去,半蹲在卢瀚文身边,将小少年往肩头拢了拢,低声道:“这不像是你喻师兄能说出的话啊……”

  卢瀚文正坐在地上,从一堆乌木碎片里找出个东西来,掰开黄少天的另一掌,放在他手中,他低眼看去,那是一颗白丸——是他们探丸郎平日里用于任务前抽取的那种,最普通不过的白丸。卢瀚文拍了拍他的手背,小大人般长叹着气:“那日你们第一次探丸,喻师兄便去了,这白丸只一颗,偏生给他摸到了,他也只叹一句这是宿命,你们探丸郎一刀一剑杀得酣畅,最后都是他在善后。”

  黄少天一柄剑出至一半,忽然停住了。

  这些年喻文州是怎么过来的,怀不逊于他的绝世武艺,在这混沌乱世中处处碰壁,九千岁势力盘根错节,杀他一人是杀不完的,江湖中人难免都会着了道去,只有借九重金殿上那人之力,才能将世道一扫干净。所以他折却一身傲骨,并未严词拒绝那人拉拢,悄无声息投入那人麾下,却游走在污浊之外,搜集谏书和证据,只待有朝一日亲呈皇家。

  他是怀着什么心情摸到这意味着只能静静站在一旁埋葬同伴的白丸,他又是怀着什么心情将冰雨缴下,藏于这日日夜夜朝夕相伴的伞柄中——而郑轩、徐景熙、宋晓,那些在蓝雨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包括他,恨不得将举世春风凝在剑意中,递于他面前让他一揽的黄少天啊,都不信他。

  龙吟声里冰雨出鞘,阴翳里黑影们蠢蠢欲动,黄少天一手拎起卢瀚文,将小小书童重新放到肩头,转了转手腕,卢瀚文被他晃得不太稳当,扶着他肩骨,险些拽下一缕发来,他将喻文州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声音里都带了点僵硬:“你要去做什么?”

  “自是去找你喻师兄。”

  少年剑圣找回了一直握在手中的长剑冰雨,伸手一抚小书童脑袋上的发髻。

  长笑声中,他纵剑向黑影,如劈开这曾经活活分开故人的世道。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黄少天笑道,“你喻师兄很早就和我说过这一句话了,是我自己没有记住。”

  长街上诸灯寂灭,有黑袍青年已临于宫门之外,他来时声势浩大,可九重禁军都拦不住他。黄少天只随意一挥手,冰雨剑光带着普天寒芒,一如仙人倾落九天星辰。他想起那年艺成下山时,他送喻文州出山门,那永远只穿一身白的人回过首来,仪态高华,是世间浊都攀不上的一袖清气——他在说什么?

  这么久了,他终于记起来了。

  “天地如锅镬,长夜似冷铁,亦要以此身奋力做一狮子吼,震出个云散雾收之局来!”


注1:《汉书》载:……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

注2:这段形容来自《明朝那些事儿》,我映射的一部分是各种艺术加工里的魏忠贤,但皇帝和文官更像是放在嘉靖朝,是架空没错,但可能会有看得眼熟的,这里便解释一下吧。

注3:此几句是我自己写的,但来源是贾谊《鹏鸟赋》中“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一句,特此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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