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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黄】隔墙有鼓

并不短的套路短篇

收录于无料《啾啾》中的古风文,带微草和蓝雨人物玩,灵感大概是来自上学某一天我睡觉的时候被隔壁吵得不行火起来一巴掌呼噜在墙壁上把隔壁吓得不敢说话了……【你】

本来想再给少天肝篇贺文出来的,但最近状态不行,想了想还是好好休息

希望首页四川的妹子和周边的人都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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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我怀疑你这是个黑店。”少年大喇喇地将长剑往桌上一放,满脸都写着烦躁。

  此时外面天热,来往在这间店里歇脚的人不少,他嗓门大,声线又清亮,一句话喊完众人四下侧目看来,趴在柜上算账的徐景熙笔一抖,墨糊了半页书笺,跑堂的宋晓差点踩空了一层木阶,连滚带爬几个翻身才牢牢搂住托盘上那套雨过天青的茶具。

  后厨里正拎着只鸡的郑轩从小窗里探出头来,被李远摁了回去,后者使的力有些大了,郑轩又懒洋洋的,一推向后踉跄出老远,后腰径直撞在了厨房不知哪处碗柜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瓷片。

  一时场面热闹得紧,披散着发的小公子叼着鸡腿从二楼开了门往下望,嘟囔着道:“你们闹得动静挺大,被掌柜的知道……”

  众人纷纷抬头:“卢瀚文,掌柜的罚你抄的三字经抄完了吗?”

  “……我什么都没说。”卢瀚文伸腿一勾“砰”地将门带上,眼尖的宋晓甚至还赶在他关门的瞬间看到他叼着鸡腿端起笔墨纸砚,“今天要写《咏鸡腿》呢,还是《论客栈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呢……”

  方才一扬眉往柜上扔了把长剑的少年反是被这群大小伙计排在之外,此时背过手来敲了敲桌面:“喂,我说你们听到了吗?我怀疑你们这是黑店。”

  算账先生徐景熙蕴着一副火爆脾气,撂了笔一拍桌子,正想说些什么,就被一旁宋晓格开,笑眉笑眼地凑上来讨好道:“我倒是不知道这理论从何而来的。”

  客栈中公认慈眉善目的跑堂伙计宋晓发了话,那拍着剑的少年态度有所放缓,不再像之前一样咄咄逼人,此时一推长剑,单掌紧握剑柄,拉来一张凳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柜前,他看上去极其不耐烦,眼皮下有一圈轻微的乌青,一头长发被胡乱抓成高髻,着一身漆黑夜行衣——说来也奇怪,别人着乌黑色贴身衣物,为的是隐藏行踪不被人发现,而他除了夜行衣外还在腰上勒了条银丝腰带,少年郎身形颀长,肩宽腰窄,通身檀黑而腰间一白,让人目光便不由自主停留在他的腰上。他胡乱系上的那条腰带也有名堂,材料是从西域传来的特殊丝线,稍有光亮便熠熠生辉,江南世家的公子哥儿们常用这种银丝捻成线在衣袍上纹成特殊图案,哪像他这么明目张胆织作腰带系在身上。

  徐景熙打着算盘的手一滞,实在不知道这是哪家的贵胄公子忽然玩心大发来江湖闯荡着玩玩,这人大手大脚将银丝腰带不遮不蔽系在外头的做派实在不像老江湖,甚至说他是初出茅庐的游侠儿都侮辱了“初出茅庐”这个词。他摇头叹了叹气,忽然便很后悔掌柜的不让他们开真正的黑店,要不昨晚一剂药下去直接就放翻了这匹肥羊,哪还轮得到他今天蹲在柜前大呼小叫的。

  宋晓目光只在他腰带上略作停留,一扫落在拍在桌上的那柄长剑处,那把剑灰扑扑的看上去无甚特殊之处,剑鞘花纹甚至都有被磨出白痕的迹象,细细端详过去,他一身黑衣,灰鞘锈剑,只腰上一抹银白与剑上系着的一缕红剑穗是亮色。他时常来往各宾客酒桌之间,江湖杂事听了不少,那人招摇的做派看着眼熟,跑堂伙计抓了抓头发,轻声问:“是……‘妖刀’黄少天吗?”

  托着腮拍着剑的少年冲他一挑眉梢,兴味阑珊地拍掌道:“答得对,可惜没有赏。”

  客栈一楼大厅中鼎沸的人声静了一息,粗犷刀客与文弱书生都打翻了酒盏,吃饱喝足正在剔牙的蓬头老人停了动作,半眯着浑浊的眼看着少年的背影,最里墙角边着了水红色衣裳的少女遮了笑向他看来。黄少天换了个姿势,绞了一双长腿稳稳盘坐在凳子上,厅内看来的目光分很多种,有人对他满是倾慕,正如他拍马行过江南郡时招来的十八楼花色红粉,也有人饱含杀意,于暗中执火提刀,欲置他于死地。

  但他怎么会在意呢?他是“妖刀”黄少天,无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习的剑术,连对这方江湖最了如指掌的百晓生都只知道他未及弱冠之年凭匹马锈剑直闯塞北,一人一剑连挑塞外七城。彼时中原诸王战乱纷起,塞外势力割据作城,阻在为了互市丝茶马匹而开通的古道上,向来往商贾收取大笔厘金之税,并用钱粮私养城兵,隐隐便有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势头,那日少年携剑而来,亦挟紫电青霜以斩城池,长剑向来走冲正温雅一脉,不似戈矛戟盾,疆场上无法挡住密如风雨的进攻,修身即是修剑,成名的剑客往往爱惜羽毛,不会涉足那纷杂的兵家之地。

  但黄少天不同,比起正道那些自诩谦和平淡的剑客,他更像个刺客,一柄锈剑裹在布条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七座王城金座之下,磨损的鞘与黯淡的锋在上位者们面前绽出最锋锐的寒光,而少年只是淡然地握剑,语速快如白雨跳珠,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楚:“说吧,让路还是死。我知道你们总是享不够富贵的人,不过你们吃饱了,城里其他人却吃不饱穿不暖,有这样的道理吗?”

  七位城主中只有一人壮着胆子回他:“你一个外乡之人,江湖浪荡的剑客,擅自插手城中事物,你又有什么道理?”

  是夜,那座城下了一个时辰的雨,仿佛是要冲刷干净王座上的鲜血。雨后天幕被星光擦亮,塞外的平野空旷静谧,天色沉沉,星子璀璨,极尽奢华造出的黄金城宫殿最高处,少年剑客饮下一皮囊马奶酒,扬手将皮囊扔向空中,活动了半晌指关节,耸着肩懒洋洋地道:“道理?我就是道理,还需要你问不成?”

  自此后塞外七城敛了羽翼,不再张牙舞爪,来往商贾也不再受敲骨吸髓之苦,厘金之少让城主们不得不选择削弱城兵,之后在与中原皇朝一战中败下阵去。江湖上多的是关于黄少天的传言,其中被描述得最出神入化的就是他那立于黄金城头一扬酒囊挥剑而去的身影,以及那句如剑锋利恨不得直斩天地的“我就是道理”。

  这样的人物,如今正坐在他们大堂正中说他们是黑店……徐景熙手再次一抖,又泼了一砚墨,染透了肘边的一册旧账本,厨子郑轩再次从小窗中伸出头来,对李远喃喃道:“帮我上楼找小卢撕两张纸,是时候签生死状了……”

  大堂中寂静仅仅只持续了片刻,众人都极为小心,每桌都坐了人,但偌大一个厅室中连筷匙碰撞碗壁的声音都听不见。黄少天似乎不太习惯这种死寂的气氛,抻着手臂站起身来,他的耐心已经走到了尽头,五指搭在剑柄上:“我说,你们掌柜的到底在哪里?”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掌心一抽,被隐匿在灰色鞘里的长剑当啷出鞘,那柄传闻中已经锈到连砍瓜切菜都嫌钝的剑在他手中挥出一蓬雪亮的光芒。黄少天单手架在膝上,仍旧托着腮,反掌一挥。

  龙吟声里一丛剑光如仙人倾杯洒下一泓银汉水,白光匹练般挥落,寒芒气势宏大,声响却轻微,横空刺去只发出新雪落下的簌簌声。

  这间客栈立在南疆与中原的交界之处,来往商人与江湖游侠都在此处歇脚,多情魅惑的苗疆蛊女与一身清气的修道之士隔间而眠,郡国覆灭后连夜逃亡的落魄王孙与扛着旗幡沿街叫卖大力丸的算命先生同桌而食。一栈之中鱼龙混杂,但从来都没出过事。

  准确来说,是没有人敢生事,至于原因……

  黄少天一剑斩出,离他最近的账房先生徐景熙眼疾手快地竖起账本一挡,躲的速度快得令人咋舌。怀抱茶具的宋晓将抹桌子的破布往腕上绕了几圈,蓦地出拳直抵黄少天持剑的手腕。小窗里郑轩硬是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攥着一把鸡蛋,盯着黄少天看了一圈。

  ……至于原因,大概是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伙计个顶个的会打架,前来吃霸王餐的闹事生非的都被他们大棒子打了回去。这江湖之上,拳头硬,理就硬,进了蓝雨这客栈的人纷纷缩紧了脖子做人,在怵了之余也忍不住好奇——现下各大势力都在招揽奇才,凭这些人的手上活计,混个一官半职不是什么难事。

  江湖人血雨刀光里走,谁不想为自己讨个铁铸的饭碗,也只有最天真的毛头小伙子才觉得浪迹天涯是最大胆的举措。而这群人……难不成是毛头小伙子们聚众成了团?

  楼上卢瀚文听得外面噼里啪啦的声响,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的泥人拢到桌下,跳起身开了门,冲楼下乱作一堆的众人大声喊道:“别打架,一会被掌柜知道你们又要扣工钱了!”

  “他已经知道了。”一旁有人淡淡道。

  那声音听上去与个一般的读书人没什么差别,圣贤书读多了的那种文士语气里总带着高深莫测,但那人声线听上去更年轻一些,尾音上扬,听不出喜怒,但偏生就让人不寒而栗,譬若绵里藏针。

  大堂中纷纷掏囊打算逃离械斗现场的食客停了动作,缩在柜台下的徐景熙扯了账本佝偻了腰,本一拳打向黄少天手腕的宋晓半途变招,“轰隆”一声在墙上开了个醋钵大的洞,原先举着鸡蛋张牙舞爪的郑轩躲回了厨房,“砰”一声将小窗彻底堵上。

  黄少天一剑招式已老,就算这帮伙计收了手,他也停不下来,他索性向上一挥,只听叮叮当当七八声脆响,放在柜上的几坛陈年女儿红被拦腰横斩,每个酒坛上都绽开了一线发丝般细的裂痕,水珠一点点渗了出来。

  卢瀚文干笑了一声,旋即面无表情地想撤回房间里:“掌柜的我什么都没说我已经尽力阻止过他们斗殴了可是我人微言轻能力有限……”

  “什么都不用说了。”喻文州着看他,竖起一指轻声道,“今晚的三字经加抄五十遍。”

  他像是被人惊醒,半眯着眼似笑非笑,肩上披了件灰色羽氅,散了发倚在二楼栏杆上往下瞰。客栈长廊尽头开了大窗,此时正是上午,日光通透,照在他肩头,喻文州垂在脸侧的一缕长发被点染成了金灰色,他抬起手点了点楼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伙计:“三个月。”

  这三个字一出口,坐在大堂中的几位常客忍不住笑出了声——三个月的月钱,这可不,又白干了。

  喻文州慢悠悠地偏转过目光,他的目光并无波澜,但却能看出点温柔的神色来,对长廊尽头的窗张开了五指,捞进一掌的光芒,良久后他忽然一沉目光,问黄少天:“你说我们这是黑店,哪儿来的道理?”

  黄少天被那平静淡漠的眼神一扫,千言万语都堵回了喉咙里,呐呐了半响,忽地一拍剑跃起身来:“一听砸店你就来了啊?我跟你们说做生意不带你们这样的!我自打住了你们这,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隔壁老有哐哐哐的声音,我说你们这不会弄什么杀人放火卖人肉包子的活计吧?”

  喻文州正垂下眼盯着自己掌心,闻言又瞥了他一眼,慢腾腾将手拢进袖里,轻声道:“‘蓝雨’不做无义事,脏。”

  “那你怎么解释?”黄少天叉着腰点着剑柄,“每天子时都被隔壁房吵得死去活来,睡不够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给我个解释。”

  喻文州还未开口,楼上卢瀚文悄悄探出脑袋,指着叉着腰的黄少天,压低了声音对喻文州道:“掌柜的你看,好大一个茶壶。”

  郑轩宋晓徐景熙三人“噗”地笑出声来,黄少天耳朵灵,自然也是听到了的,当下按剑拧身,跳上酒柜,点着脚底木板蹿上了台阶,他眼下有意味不明的乌青色,倒也正应了他自己的那句“好几天没睡个好觉,烦得只想找个人来砍一剑”。

  他一人一剑来势汹汹,卢瀚文“妈呀”一声惨叫当啷摔上了房门,支着颔倚在栏上的喻文州笑了笑,只竖起一指,平平点去。

  江湖里提起轻功总讲的是提一股劲,只有一口气在胸臆间轮转自如,才能蕴机变于轻功之中,黄少天被人称作“妖刀”,又使得一手好剑术,与那鬼魅般的身法脱不了干系。

  而此时喻文州看似稀松平常的一指点来,正按向他腰间,他下意识向旁一躲,胸口气边散了,百忙里往旁一靠,单手攀上台阶,接了个圆转如意的纵跃,鹞子落地般立在喻文州身前,还故作闲暇地拍了拍衣上尘土,少年的目光亮得发烫:“你不错。”

  “你说……你可听得夜半锤墙声?”喻文州也不推脱,就这么淡然接了剑客的夸赞,反问了一句。

  黄少天将腰间剑鞘推至身后,倒转长剑,看也不看便将它归入身后鞘中,也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截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是啊,每夜子时雷打都不停的,节奏还和浔阳江歌女击檀板一样……”他拍了拍嘴,改了口,“如果和红袖击檀板一样温柔也就算了,偏就咚咚咚像擂战鼓一样……”

  “你是从南疆来,还是从塞北来?”喻文州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或许是长廊尽头映进了璀璨日光,少年剑客眼瞳中带着一抹流金之色,那是世道摧折塞北狂沙都磨不掉的少年意气。

  “大江南北我都走过,怎么了。”黄少天笼着手抬起眼皮,语气不咸不淡。

  “塞北有应声虫,南疆有叩门蛊,都是会被主人放在他人门前墙根处的毒物,随主人心意而动,虫尾蛊翅皆硬如岩石,以其击门,不逊擂鼓之声。”喻文州指了指楼上一排房间,垂着眼道,“你这……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黄少天愣了愣,偏着头想了想,忽地揪紧了头发,喃喃自语:“不好,在苗寨喝了迎客酒,在塞北也睡了好几觉,不会就是那个时候被什么东西缠上的吧……”他皱起眉来,“关键是这走的地方太多了……一时半会也记不起来。”

  “既然是在我这出的事,我便带你查个究竟。”喻文州拍拍他的肩,他仿佛找到了什么能让他打起精神的东西,拧了拧指抬步下楼,目光在一帮凑着抬头看热闹的伙计面上一扫而过,“你们是……三个月不够?”

  黄少天被他这种足以将天下纳入掌中的气势慑住,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步,忽地停住,一拍脑门问:“那东西既然是跟着我,又无影无踪的,你去哪儿找?”

  “天下万蛊千虫百毒,总有懂它们的人……”喻文州背着手,一扬唇角,“比如,微草王杰希。”

下.

  当二人匆匆赶到微草时,王杰希正在煮茶,冷金色的紫砂陶浸在身旁一湾冷泉里,红泥小炉上坐着水。微草药庐地势偏北,此时的风已经寒凉了起来,黄少天行到门口,抬头看了看药庐上的匾额,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解系在门口的斑骓马,转身就要跑。

  喻文州欣欣然拉住他的衣袖,挑着眉梢问:“你干什么?”

  从蓝雨客栈到微草药庐的路程很长,足够让两个见了面针锋相对的江湖人放缓了态度,喻文州心思藏得深,一路行来甚少见他有除了微笑以外的神情,而黄少天心更大,本就四海飘零孑然一身,无亲无师无故无友。他本就是个跳脱的性格,出剑时都恨不得多说两句话,一路来遇到奇人奇事忍不住便要品头论足一二,也是难得遇上个愿意认认真真听他说话的人。

  黄少天指了指药庐上的牌匾,苦着脸:“你说的那个王杰希,是不是……”他团起拳头,立在一边眼睛之前,另一只手在另一边眼前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小声道,“是不是这样的……一大一小?”

  “……”喻文州梗了一下,转过头一望——他和王杰希认识的时间不短,远可追溯到一起在某座城里赛马斗犬,可少年人玩的东西都是追个新奇刺激,谁会没事盯着别人的脸看?后来成人后再会,彼此都得遵循世家大族重重套在顶上的礼法规矩,更不可能像黄少天这样认真看别人的眼睛。

  他偏着头认真想了想十六岁那年行曲水流觞酒令时坐在他对面的王杰希,再用眼角余光一瞥坐在药庐后庭院里正在煎茶的墨绿色身影,慢悠悠地回黄少天:“你说他是这样的,那他就是这样的吧。”

  “我这人不记名字只记特征。”黄少天一拳敲在另一个掌心里,“你要是说找的是这位我肯定就不来了。”

  喻文州看着他忙着把行囊捆上马背的动作,眼里浮出了一点笑意,忽然开口问:“我叫什么?”

  “喻文州啊,蓝雨黑店掌柜的,手下一帮打砸斗殴的流氓地痞……啊不对,我说你不会是容易忘事儿要来这看病顺便带上我的吧。”黄少天“唰”地拉紧绳结,喃喃着回答,转眼就把自己刚才那句掷地有声的“我这人不记名字只记特征”抛到了脑后。

  喻文州摇头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一见药庐转身就跑,你可是和王杰希有仇怨?”

  “不不不。”黄少天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翻着白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咬牙切齿,“微草中有个人,看见了我就像看见了腌萝卜……”

  “你说什么?”喻文州哑然失笑。

  他这句话被淹没在了扑面而来的风声里,一道银色剑光从药庐门内滚滚而来,黄少天单手牵着缰绳,一抬首只觉那团剑光来得极快,荡起的风激得人须眉皆寒。他来不及拔剑,一旋身沉肩,将身后斜挂着的那剑鞘抵上那团迎面扑来的剑光。

  当当当当一串连响,也不知袭来那人在须臾之间斩了多少剑,黄少天背着的这盛剑的鞘稀松平常得紧,只一眨眼间便被那人斩出数道口子。少年剑客身形一晃卸去力道,向旁退开半步,还顺手把喻文州往后扯了半丈,指了指剑光消散后立在原地的那个人:“看,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人。”

  “哪个人?”

  “‘腌萝卜’的那个啊。”黄少天眨眨眼,“你看他这一出手叮叮当当砍得可利索了,你们黑店缺不缺切菜的?我觉得他很适合。”

  喻文州叹了口气,看向站在对面的年轻人,缓缓道:“第一,‘蓝雨’不是黑店,我重复过很多次了。第二,我想郑轩还不打算让别人抢他的月钱。最后,这位可是‘飞刀剑’刘小别?”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站在对面提着剑的年轻人说的,来人点了点头,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只听轰隆一声,从药庐的窗里窜出了一道黑烟。刘小别的脸唰地黑如锅底,提剑转身又冲回了药庐,全程杀意凛冽,不啻于遇上最凶恶的敌人。

  黄少天瞠目结舌,喃喃道:“我只和刘小别交手过几次,还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这是……怎么回事?”

  喻文州按着太阳穴,长出一口气:“大概是微草研究医术的那位方士谦又在折腾什么了吧……”

  二人站在药庐前,看着正半阖着眼煮茶的王杰希放下了紫砂盏,从一旁的药草田边摸出了一把棕笤,一点一点折起过长的衣袖,走到房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拍着门道:“方士谦,你今天还要弄死几只兔子?”

  “……据说这位方士谦之前用银针想治兔子的红眼之症。”喻文州站在门口为黄少天解释。

  墙角正在刷锅的少年抬起头对王杰希喊道:“师父,师伯炼过药的这个锅洗不干净,估计是不能用了。”

  “……据说这位方士谦炼药喜加凤仙花、朱砂、金粉等染色物。”喻文州继续解释。

  黄少天的脸色变幻犹如方士谦亲手炼出的五色丹药,饶是他都沉默了许久,随后轻声问喻文州:“我觉得他们看不出跟着我的这是什么虫蛊,反正我也活得挺好的,你看他们也有很多家务事要断,要不我们就此告辞怎么样?”

  “从‘蓝雨’到‘微草’这一路,你可曾有听到房间隔间传来敲击声?”喻文州目光闪了闪,问道。

  “有啊。”黄少天双手向脑后一兜,“你住隔壁你没听到吗?那东西就像是从你房间里响过来的一样,简直要了老命了,不过你说它是不是比较怕人啊,最近声音小了不少。”

  “怕的是不往墙壁上敲,改天就要钻进脑子里了。”喻文州凉凉地叹气。

  黄少天盘着腿坐在药庐中的方凳上,他好像偏爱这种能坐得稳稳当当的姿势——尤其是在王杰希就坐在对面盯着他看的时候,只有这么坐才能让他不因心里发毛而摔下去。

  喻文州端着一盏药庐主人煮出的茶,王杰希今天煎茶时心不在焉,茶饼碾得过碎了,他吹了口气将浮在茶汤上的碎末拂开,挑眉问:“看得出什么吗?”

  “应声虫?叩门蛊?”王杰希又端详了一遍黄少天,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我倒是觉得都有可能。”他招招手喊来刚才蹲在墙角刷五颜六色炼丹锅的小徒弟高英杰,指着黄少天道,“你看到了吗?印堂发黑,眼下有淤,气血不足……”

  他每指一个地方黄少天就摸一摸,此时只觉得自己浑身长满了窟窿,拽了喻文州就往门外走,挪出了几步忽地停下来回头看了看王杰希,问:“你看得出是谁放的蛊吗?”

  王杰希好整以暇地在收拾银针,一点点卷起针囊,闻言抬头瞟了他一眼,忽然道:“你很闲吗?”

  “开玩笑,小爷每天替天行道可是很忙的。”黄少天从鼻间“嗤”了一声,翻着白眼道。

  “是吗?”王杰希用红绳束起针囊,道,“想必喻文州也和你说过,塞北有应声虫,南疆有叩门蛊,虽然都不是什么猛毒恶物,但也多得是人不堪其扰。只是这两样东西的出处一在北一在南,我不会拔除之法,自然是要你们自己去寻会解之人,塞北与南疆中间路途山长水远,需跋涉良久。”

  “那还废什么话。”黄少天最不耐他这种话里有话的说法,当下扯着喻文州往药庐门口跑,只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都不稳当,眼见得就要活不久长了。

  王杰希低下眉来,正巧看到桌上放着的茶盏,那盏茶被喻文州喝到一半,此时还温热着,他目光沉沉,怔怔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一拂袖,掀起了隔断内外屋的帘子:“方士谦,今天轮到你来收拾。”

  高英杰正坐在角落小马扎上托着腮沉思方才在师父嘴里“印堂发黑,眼下有淤,气血不足”是什么症状,可他皱着眉想来想去也不觉得这生龙活虎的黄少天像是哪儿有毛病的样子,鼓着腮吐出了口气,脸都拧成了苦瓜:“还是学艺不精啊。”

  有人在他身边蹲下来,高英杰抬头一扫,只见自家师伯方士谦抱着膝盖看他:“小高啊,你帮我刷个药鼎,我告诉你刚才那个人得的什么病。”

  “师父不是说什么‘应声虫’、‘叩门蛊’之类的吗……”高英杰把被火燎烤得焦黑一片的药鼎往方士谦面前踢了踢,板起脸来,“师伯你休想再骗我给你刷锅洗地了。”

  “可不是。”方士谦扯来椅子坐下,“那个人没什么病,他身边的,你那位‘喻文州前辈’可得了宿疾。”他掐着手指,眯着眼,“算算时间大概也不少了,远在你师父捡了你做徒弟之前。”

  他也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酒葫芦,往嘴里倒了一口,看向微草药庐之外起伏的山形轮廓:“嘿,当年京城少年儿郎们一起携志参军,出征力斩塞外七城,可真风光啊。”

  风光是风光了,可将军老白头,名刀亦蒙锈,当年塞外铁马冰河,挫了气焰的七座王城也不是那么好破的。且不论凯旋之后朝廷明里暗地对这一波京都子弟们的打压,单是那纵铁马渡冰河的行军日子便足以让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吃尽苦头,世代惯读诗书专出状元郎的喻家大少爷修了一身好武艺,最后负伤而归,带了属下与一腔冷了的热血飘摇去了江湖。

  “听不懂。”高英杰摇摇头,但还是起身开始收拾药鼎。

  “当年京城谁不知道,每逢大小庆典,必请喻家人。”方士谦兀自在回忆,“那喻文州祖祖辈辈是读书人,也精通乐音,什么琴箫笛瑟击节而歌,是他们家最擅长的,到了他这一辈却变了样了,好好的江南丝竹不学,生生学成了杀伐之器。”

  高英杰擦了擦额头的汗,将炸得一地狼藉的丹药碎片扫得干干净净,转头问了一句:“那那个喻文州擅长什么?”

  “他们后来参军合攻七城之时,你师父和那喻文州是统帅,身先士卒,立在最前。”方士谦又喝了口酒,说话仍是慢吞吞的,“说来也巧,那人最擅击鼓。”

  当年塞外正冷,可也不下雪,黄沙之中仅剩的几条水脉在夜里结了冰,这种含势不发的天气最令人毛骨耸然,喻文州一人独走北疆,骑了骆驼沿着冰河向上游摸索。他带了一大袋酒,倒一点在掌心间搓一搓,火辣辣的便烫进心里。

  行到半夜忽然便飘起了小雨,他抖开一卷油布,隔着重重雨雾,望见了远方夜色里的七座黄金王城,骆驼浅一脚深一脚驮着他悠悠地前行,当行到第一座城城根之下时,雨已经停了,平野辽阔,金城巍峨,有少年立在城头,垂剑饮下一袋马奶酒。

  京都里多得是腰金戴玉的少年郎,哪像他黄少天黑衣凛然,一人一剑力斩王城?

  而后朝廷金榜一招,他与一帮京都子弟踏上军旅之路,别人的心思他懒得理,他只是想回来,将那阻碍民生的七城斩平剿除,顺便……

  顺便再看看他立过的城头,他斩过的王座,他行过的路,便是江湖大道。

  蓝雨客栈里,没有了喻文州镇着的郑轩在后厨肆无忌惮地剁排骨,卢瀚文趴在栏杆上,捂紧耳朵,在咚咚当当的声音里对楼下吼道:“你们不管管吗?”

  宋晓“哐当”一声将盘子重重交叠,徐景熙还在摇头晃脑地打算盘,闻言没好气地回道:“管什么管?我们自家掌柜的看到别人住店,专门在隔壁辟了间上房住,日日夜夜敲墙壁,手劲大得差点就在墙上凿出了个洞,这个账怎么算,等掌柜的回来我肯定要和他说说清楚。”

  卢瀚文挠挠头,轻声问:“掌柜的这一去要多久啊?”

  李远拍了拍他的脑袋:“按掌柜的心思来说啊,自然是越久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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